12.3.10

〈後話〉.黃碧雲

    後話

  我寫作十分緩慢而吃力。這本書收集的是從八五至九零年間寫的小說。香港很多作家可以一個月寫一本作品,對我來說,神奇輕省至不可思議。對我來說,寫作是生活的沉聚,如此緩慢如此沉重,如舊酒之成熟。對於很多讀來來說,可能過於辛辣濃烈。然而我想,如酒之沉聚,最沉重紛亂的,聚下來,釀出了最清晰的--我但求做一個清醒合理的人。
  在此我感謝這些年來給我扶持與照顧的人,在寫〈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盛世戀〉時期,我的同學及我的老師;台北的王先生。我在歐洲居住期間,給我很多支持的邵國華君。在紐約照顧我生活、社交、工作的陳婉瑩,當然還有願意批評我和閱讀我的讀者與朋友,替我出版作品的編輯,還有我的長兄。
  這些年來,我時常四處流連,與家人甚少見面,而且風塵年紀令我與家人漸漸生分,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去了紐約,搬了屋,換了職業,回到香港之類。一夜我夢到了我的長兄,我跌跌撞撞,渾身是血,卻碰到了他,他見我便抱著我,低低的道:「妹妹,你發生了甚麼事情,為何你這樣瘦,」我在夢中突然有被安慰的委屈,竟然嚎啕大哭,醒來臉上都是淚。年來我有一個面對公眾的職業,我對我的生命有種種嚴峻而浪漫的要求。然而我的長兄只對我說:「我只要求你做一個快樂正常的人,好好的活著。」我跌跌撞撞,渾身是血,無法做到最基本的這一點,這是我對照顧我長大的人最大的虧欠。未幾他掛電話來我辦公室,道:「我是哥哥。」我道:「哦。怎麼了?。」他怨我:「怎麼轉了工作也不告訴我。我四處找你不著,以為你死了,你沒事便好了。」隨即掛上了電話。我猛然流了一身汗,回去寫了〈其後〉這個故事。因為對生命種種嚴峻而浪漫的要求,我不能夠做一個快樂正常的人,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敗與欠缺,我無法表達我對我長兄的歉意。我的寫作沉聚了這些對生活的追求,我希望這可以成為一點點無用的補償。
  寫作必須於人有益,雖然我的寫作對讀者會過於沉重而哀傷,但作品卻一個淨鍊與提昇的過程--我期待生命最沉重與哀傷之處,都靜下來,留下最清晰的--冰涼而憐憫的,對生命的透視--或許這就是陳玉。葉細細是一個縱情生活的人。透過這兩個人物,我不知可否將反反覆覆,互相參照與衝突的存在狀態,鋪陳得清楚可讀。
  或許喜歡讀故事的人又可以讀故事。如果能令讀者略略感動思索,我也算能於人有微小的益處,減輕我對寫作以及生命的歉疚與虧欠。


/黃碧雲.《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後話〉

1 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