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12

〈無烈說〉節錄.黃碧雲

〈無烈說〉節錄

  我們要談論的,不如讓我們塑造一個人吧,叫做阿烈,不老也不年輕,眼睛有點墮,嘴皮有點鬆,牙有點刨,呼吸有點焦,呼出來的氣味像焦糖香。她吃完,有點飽,有點累,便坐在沙發上,沒有開電視。她垂了眼皮,但沒有睡著。電話響了,她沒有去聽,去聽也沒有用,她知道的,都是推銷電話。電話靜了下來。鄰居一個一個的回來,開門,開上門,她聽到房子裡面的腳步聲。夜靜了,燈一窗一窗的關掉。阿烈坐著,甚麼也沒有做,甚麼也沒有想。蒼蠅嗅到食物的氣味,一隻飛了進來,又另一隻,停在阿烈吃過的食物的碟子上。芝士已經乾了硬了,但還很香。阿烈沒有動。蒼蠅飛走了,來了蚊子,轟轟的飛著,叮在阿烈的臉上,阿烈不知有沒有感覺,蚊子叮了叮,也走了。這樣天就亮,阿烈還是一樣,那個毫無內在的姿勢,看電視又沒有看電視,睡又沒有睡,又不是講電話,坐在沙發上,早上經過的人,見到她,以為她在讀一本書,但她膝上沒有書。
  這樣一個早上,又一個晚上。蒼蠅沒有來,食物都吃光,蚊子也沒有來,她的血冷了。
  阿烈的臉,從淡青變深綠,有點脹,成了一個奇怪的,無人明白的笑容。
  她的一隻手張開,像承著點甚麼,但沒有。另一隻手擱在膝上,像她從前,是一個乖孩子。
  沒有甚麼話,對於這個人生,她還有甚麼話好說。
  在她的微白的嘴唇間,當臉孔變黑的時候,她笑出了第一條蟲。
  鄰居聞到氣味,以為是芝士香。阿烈喜愛的藍芝士。
  下雨了。長窗被風吹開了,打進雨水,又關上,好像風有手。窗前的一株茉莉,一個晚上開了花,香氣滿溢。
  阿烈如果還能聽見甚麼,一定有甚麼秘密大笑話,她笑得無法再閉上嘴唇,永遠永遠,將牙齒展開。
  她的眼睛是洞,即如你我。
  鄰居還是這樣的每天上著班,放著狗。蘿莎的小狗死了,她女兒又送她另一隻。唐璜進了精神科醫院,住了四個月,又出來了,醫生給他吃抗抑鬱藥,吃到他很抑鬱。安娜與安東尼奧,生了一個孩子,又另一個,對年輕人來說,他們對生命很有承擔的了,認為人類總要生存下去。房子塗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沒有改變顏色,能夠和從前一樣,已經是很好的了,茜茜莉亞說,我連手能夠保持一個握著的姿勢,都不肯定。她說完就張開了手,再也無法合上,就這樣給裝進棺材,葬了。樓梯的裂痕愈來愈大,梯級崩了,原來的住客,一個一個的消失,法庭多了幾宗爭奪遺產的案子,判決以後,房子就住了新的人。茉莉長成長藤,爬到屋頂去,叭叭的開了一園的白花,天台的鐵門生鏽,打開了就無法再關上,牆磚跌下,沒有打傷任何人。
  阿烈的房子還一樣,她坐的那張沙發,從淡黃到深褐,就停了下來,成了最後的陰沉色。電視已經破爛了,有過一隻貓來,住在她的沙發之下,後來又走了。她的兩個洞,還在看,看著窗外經過的人,陽光與月色的交替或黑暗轉移,已經不需要鼻子了,頭骨好透氣。她那隻手,無論房子與鄰居,花成爬藤,姿勢還一樣,微微的握著,甚麼都沒有,另一隻手,擱在膝頭上,是她的從前,一個乖孩子。
  阿烈甚麼都沒有做,甚麼都沒說,沒有得到過甚麼,但甚麼都改變了,阿烈不再是阿烈,她不在,骨頭又沒有記憶,但字記得,阿烈堅持那一個,打開又一無所有的姿勢,時常都在,超越時間,成了象徵。
  也就是我所負的,驢子背上的重。
  這是我能夠寫的,最熱烈的故事了。



/《字花》第三十六期.黃碧雲.〈無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