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10

〈蘇珊‧桑塔格的終結〉.黃碧雲

蘇珊‧桑塔格的終結

  我們從你讀到的比你寫的更多。年輕的我,想起你的時候總是非常愉悅:呵,蘇珊‧桑塔格,正如想起任何美好事情一樣。那麼冷靜。美麗。忠誠。閱讀。寫。
  你和你所呈現的事物,終必離去。
  西班牙語裡面,「希望」可以和「幻象」同一個字,也就是英語的illusion,失望是decepcionar,英語只作欺騙解。語言呈現事物。如果希望是幻象,失望被幻象所欺騙,也就是必然的了:與事物的存在無關:只是經驗事物的主體對事物的認識誤置¬了;譬如當事物起了變化,主體還以為事物在先前所在位置;譬如以想像或思辯--我們總以為我們有多聰明──去補充事物的含糊和逃離理性思維之處。當我們向事物的本質苦苦追逼,我稱之為生命的學習,穿越的過程必然使事物在晦暗中呈現,猶如光之於影,因此有幻,因此學習極為激烈痛苦,而且無可避免:這個時候,你離開。對你,一個當代的作者,呈現著生命可能的美好,對我,曾年輕的我是你的一個讀者,都是一種完成。你完成你生命(哦!最終可以離開承受癌症的身體)(無法忘懷你憔悴的面容)的碎裂之光,而我,從一種激烈痛苦到另一種,無所謂痊癒、遺忘、或沉默;如果可以的話,最終成為愛智者,讓事物回到本來的位置,並從此自由輕省,不為困惑所折磨。
  是你讓我「看」。你在1964年發表的作品〈關於「坎普」的札記〉,我讀到時已經是二十年後的事物。對你來說,1967年你出版了小說《死亡之匣》,1968年你去了北越,當時還是戰爭時期,你寫了〈到河內之旅〉,1978年你寫了《論攝影》。對於你,及你的〈關於「坎普」的札記〉和〈反對闡釋〉,可能已經是你過往的一部份。但對於年輕的我,我知道了看:原來我們的「看」不是那麼無邪,我們的「看」可以是一種文化強暴。我開始「看」,學習有距離的看──包括與自己的距離──我看見我在看;我還在看,並且越發內在,不單以眼睛,以攝影機,以電影,以各種影像,以語言,以腳,以身體,以節奏以音樂,以他人之存在去看,因為願意得到自由;以靈魂關照:我嘗試超越物質之存在去看。這可能並非你當初所指引的看。但播種者與種子往往互不相認(互不相識);但我對你讓我看,仍然非常感激。
  當然我們都會記得你的〈關於「坎普」的札記〉。相信每個創作者都不喜歡他(她)們的成名作。但那種聰明敏銳令年輕的我們多麼快樂。雖然現在我們都不會說「坎普」。過了時的聰明令大家都有點尷尬。
  你還在看,依然聰明敏銳。2004年3月,醫生確定了你是初期血癌。5月你還在英國《衛報》發表文章,討論西方軍隊士兵在伊拉克虐待被拘禁伊拉克人的照片:「記憶博物館通常是視覺的。……攝影這行動愈來愈無所不在……那些行私刑的照片像戰利品一樣,被收集在照片簿裡,以供觀看。……現在愈來愈多人記錄他們自己:我在這裡──我醒了,我打呵欠,我伸懶腰,我擦牙,我做早餐,我送孩子上學……人們在互聯網上,以百萬計的網頁裡記錄他們的真人表演。……記錄自己的生活,並且Pose……(那些士兵)的微笑是為攝影機而笑的;……如果虐打完那些赤裸,不拍張照片,好像有甚麼未做完的。……」你帶著過多的白血球去看:會不會有一點頭暈?視覺會不會有黑點?(一如日蝕)嘴唇會不會乾?電腦旁邊會不會就是你的醫療報告?或痛?頭髮一直在掉?(哦!他們都記得你的黑長髮)你的痛楚是那樣靜默。我們記起時,所有的痛苦都已經完成了。多麼像祭祀犧牲。
  你的聰明敏銳令我們快樂地微笑。我多麼討厭互聯網那成千上萬的日記;那些完全不花氣力的免費書寫令我幾乎不敢寫:如果淪為互聯網日記……。讀著你就像你為我們這些受害人出了頭。「我們的社會是從前那些私生活的秘密,你會想盡辦法保持緘默的,現在你會哇嘩哇的上電視節目去大講特講。」
  但你比你寫的更多。越戰時你去的是北越河內而不是南越西貢。你在紐約。你在伍迪艾倫的電影裡出現。你在塞拉耶佛,1993年圍城時期,你在那裡導演《等待果陀》──戰爭中的「等待果陀」,所說的必然比兩個等待果陀的人為多。你在塞拉耶佛續住了三年。那個依山的小城,迫擊炮從山上射到城裡。你的義大利巴尼。你在拉丁美洲。你承受癌症。你寫《疾病的隱喻》。你領導美國筆會聲援支持回教徒聲稱要刺殺的英國作家魯西迪。你的生活呈現你所相信的。
  知識份子並非一份職業,而是一種承擔。在一次訪問中你說生活困難。你沒有在大學裡教書。拒絕在大學裡教書對我來說是一個高貴的姿勢:我想像你並不願意從屬任何機構。我們不知道你為這個高貴姿勢付上了多大的代價。正如我們從不知道你的癌到底陪伴你有多久。你怎樣承受。
  你死的時候,醫院發言人只作了非常簡短的報告:蘇珊‧桑塔格於12月28日星期二早上七時十分逝世。並拒絕透露你致死的原因。但那是一間癌病醫院。我們可以想像。
  但你必然情願保持諴默。你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生於二十世紀的下半,我們經歷兩次巨大而徹底的破滅:1989年及其後,整個社會主義的陣營,是政治實體的破滅;從十九世紀初到二十世紀末,幾乎長達兩個世紀的探索,以倒牆、倒塑像、公開槍決和審判告終,一如君主帝王或軍事政權被推翻沒甚麼兩樣;曾經令多人為之流血犧牲的價值,以快餐速度被唾棄。第二個大破滅在行進之中,就是民主制度的道德破產,所有同樣令許多人流血犧牲而成了主流價值的自由、平等、權利,帶著令人懷疑的權力,夾著資本式的征服和擴張。美國佔領伊拉克,以色列圍禁巴勒斯坦都是民主國家的道德負債。
  我們作為群體,既然在群體中生活,我們就沒有放棄追求群體的價值。已經被唾棄的社會主義,追求同樣是人的自由、平等,更抽象一點來說,是群體的幸福。追求群體的幸福,在人類社會從來沒有改變過:古希臘時期也在討論公正與民主,雖然那些公民可能每人都擁有很多奴隸。價值並沒有改變,但呈現價值的事物卻有時限,會改變,離開它原來的地方。而我們如果在認識事物的過程當中,將呈現價值的事物等同價值本身,或將事物的當初等同於變化後的事物,都是認識的誤置,終必遇到破滅。
  破滅是生命的學習必然經過的。但這並不表示破滅不會是痛苦的。2001年9月,你警告那些公眾人物對紐約世界貿易中心被襲事件的理解是「欺騙性」的;你提醒國人「美國並不如領袖所說:沒事,我們一點都不害怕。」2004年5月,你問:「我們做了甚麼?……很難量化美國人如何愈來愈接受暴力,但四處都可以見到這種情況,那些殺人的電子遊戲……在美國暴力愈來愈成為娛樂,好玩的。……美國軍方現時的國際監獄比法國的魔鬼島和蘇聯克格勃系務更惡毒……。」你嘗試減慢……如果不能阻止這個國家的道德破產:她容得下反對聲音。你仍然堅信:自由言說、與權力保持距離、冷靜的看:呈現美好價值的事物。你沒有改變,只是當初的事物變了位。
  或許你從來不感到破滅。你是那麼頑強的人。1978你的癌症,醫生診斷你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生存機會。你活了下來,多活了28年,並且活得美麗豐盛。
  在大破滅的行進中,你的自由言說變得有點尷尬。或許我們該聽聽傑娜‧阿比‧薩萊曼(Zeina Abu Salem)怎樣說。傑娜,她的頭跌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她引爆身上的炸彈。傑娜,十八歲,大學生。我們可以見到她化了妝,包著頭,臉容美麗,帶著一個微笑。……她的頭怎樣說?會不會對自由、平等、公正、誠實有一個只能以她年輕美麗的生命言說的看法?蒙頭女子,她自由嗎?她快樂嗎?她愛好智慧嗎?
  你無法脫離你自己。正如我們都無法脫離自己一樣。你只能以你理解自由的方式去呈現:而那種自由的呈現正在破滅之中。這無損我對你的想念:想起你的時候,我總是愉悅的,而且學習你聰明的微笑。但因為破滅的行進,我想念你的時候,也總是非常憂傷。好像無邪歲月,永遠離開。
  所以……但我願意有你的死亡:幾乎是完美的。沒什麼可說的了:你的生命是最好的解釋。關於你,可能只應該是:「在此葬了蘇珊‧桑塔格,1993-2004」。

(原刊於2005年1月6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