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10

旅鼠

旅鼠

  原來一直以為的是寂靜,並非荒蕪。沒去過撒哈拉沙漠,但聽過,因為三毛。不曾看過,只曾以指腹輕掃書脊,像撫摸一頭瞇起笑臉,摩蹭你腿的貓。所以,荒蕪不過是想像。(那一片長長的風景,除了沙黃與過於真實的淡白,沒有生命氣息的荒蕪,不過是想像。)(其實什麼都不過是想像。)


  於是你──醒來了。
  或許有夢,或不。關於那些逝去的時間,有時候你想問,有時不。誰又知道這能問誰呢?誰曾說過,夢不過潛意識的顯現,於是,如同嫦娥不可能住在月宮,夢也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事,無預知無先兆之能。(捕夢網不過是騙孩子的信仰。)睡醒之際總錯覺曾遊歷過大千世界,但記得的卻少之又少。誰都一樣。-你在哪?
  或,我在哪。其實都一樣。
  閉上眼瞼,黑。張開眼睛,仍然是黑,但又能看見手指的輪廓,感受肌肉運動時輕微的拉扯。心臓在跳,血仍在流,於是,你確定你還活著。但,你在嗎?
  同樣:或,我在嗎。其實所有問題都一樣。
  隱然指向那唯一嚴肅的哲學反思。卡繆說的。

  總之,你──醒來了。一夜無夢後睜開眼睛。(其實不,你仍在夢中。)熟悉的床與枕,還有天花板(為什麼真嗣總在留意天花板?),他還在睡。難以斷定他是否仍在睡。他醒來了。他抱著你。你推開他。你不。他仍在睡。你下了床開了燈。他仍在睡,跟平常一樣。
  你記得你今天要上課。(但你忘記今天要做何事。)星期一至四是八時。現在才快五時,四時四十八分。四時四十九分。今天是星期三。五十一分。五十二分。是星期四。五十五分。五十六分。你想睡。失眠的意思就是,即使你多麼想睡也無法再睡,就算已經三十六個小時沒有閉上眼睛,當終於能睡,醒來時才發現不過睡了三個小時。五十九。五時。你關了燈泡了壺茶(其實,你這時才把燈打開,下床),站在陽台前等日出。還點了根煙,銀藍色的萬寶路,添加防腐劑,傷害煙民與地球,剝削煙農,大美國牛仔精神的代表。但你想抽煙,當披著薄毯在陽台等日出。

  天剛破曉,有嬰哭號。(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


  此刻,坐在捷運椅上,驀地升起一股微甜的酸:看見嬰兒時不禁微笑的心軟。你不曾想過自己會對白晳的男孩心動(凝脂、象牙、白玉),不,應該說是始於指頭,延展開去從手至身憐愛著他。想撫摸他(一名連臉都沒看清楚的陌生人),吻,貼近,把一切你所擁有的跪拜在他面前(乳香、沒藥、黃金)。
  你想起了他(你那還在睡的男友)。他愛你,你也愛他。你知道你會。你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你會留在台灣,爭取同志婚姻,之後有一個家,有一隻狗跟一個領養回來的小孩。此刻,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再也沒有說不出口的愛,而問題只是公民權。(因此,你愛他。他對你好。他對你很好。他愛你。他很愛很愛你。即使你曾經不忠,你身體虛弱而臭,你無理取鬧,你崩潰,他都不離不棄。)但你仍然想哭,一股默然的心酸。你站起來,轉過頭去,那男孩並不好看。(即使他聲脆如磁,體香如皂、嬰兒油、剛出爐的麵包。)你不懂,於是笑。(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


  其實,生活不過就這樣。(日子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的過,生活正在過著我)別想太多,別去反抗,生活就好過多了。(生活麼我姊說為何不可以有俗世的快樂吃好穿好過自由的生活你有什麼不好我無法回答。)你坐在教室後排,窗旁。你討厭這個老師(事實上,學校有多少個老師你會喜愛?),就算她系上的立場與你相近,但她始終讓你厭惡(各位同學,我是開明的老師,我喜歡大家跟我有互動,但是,我覺得大學生還是要有大學生的樣子。而且我不覺得你們有能力站在台上報告。),換作一年前,你不是不修這堂課,就是不給她好臉色。所謂的不合作式對抗。但,現在已經是一年後。
  你休學了一年。於是,你原本的同學變成你的學長學姐,你的學弟學妹是你的同學。但你一個都不認識。(那個轉學生轉頭,傳了一張紙條給你。)你離不開這間學校,你也無力再轉學或轉系。(她問,你也是轉學生嗎?)於是,你只能別想太多,別去反抗,就這樣過著,退著退著,接受了。(你說,你休學了半年,現在誰都不認識。)也許大學的功用就是這樣,也許這就是社會化。(她問,等一下要一起去吃飯嗎?)(你努力思索等一下要做的事。你記得你有正事要辦。)(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
  你不得不相信,記憶有自己的生命。牠會飛舞,與靈感為伴。總有一天你會說:誰來幫我抓著那隻蝴蝶,牠是我的記憶。牠會蛻變,也許,那事才剛過,牠會是吃毒自衛的大樺斑蝶,你每次想要記得什麼,都只記得那毒、那痛。時日一過,牠顏色變淡,翅膀漸細,蛻成飲蜜的白粉蝶。當你要記得的時候,牠如此輕巧甜美,只有靈光一瞬,那時你只信眾生皆善。(將要下課而你尚未記得你要做何事何物,連菱角都觸不到。)(你只能任自己胡思亂想。)


  飯後。你走到房間。那個角落你何其熟悉。你曾為這裡寫過詩。現在這個角落不再屬於你們。(那個轉學生叫什麼?)你找了同志社的人,幫你把你們的雜物搬到同志社。(剛跟她吃飯不是嗎?)你不捨但都因為你。(才剛在地餐吃飯。)誰叫你休學了。雖然,你不休學也不一定撐得下去。(但忘了吃些什麼。)
  他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你應該還沒吃吧。你們來回走動,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你答:好。當然還沒吃。一下課就來了。(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你在努力思索些什麼,但你無法尋得任何提示。)(也許是吃藥的關係。)(行進時一切如此真實,但下一刻連輪廓都隱而不見。記得兩個段落,但過程無法回憶。)(於是我寫,但破碎。)他問:你幹嘛心事重重。你回:沒有,只是有些事情總想不起來。除了等一下要去剪髮。他說:還有晚上要去夜店。


  不管你想不想,你還是看見了。縱非你所願,亦非因你而起。
  一隻蝸牛與牠的殼分離,在你離開學校的路上。你蹲下來,仍然無法斷定牠死於人的腳下,還是輪胎的紋路。牠的甲殼,散在四處。(有人走過,粉甲成沙。)(生命/尊嚴能如此輕易踐踏麼?)哪能那麼瀟灑地說:塵歸塵,土歸土。這是水泥地,枯葉乾裂成塵也不可能化作春泥,奢論護花。(風起,碎殼被捲到水渠去。)
  你知道你記得了些什麼。(到了清晨李歐納德會將小鳥與草和玫瑰以一把鏟子鏟起,全部丟掉。)急亂疾風迎面以來,張牙舞爪承接著你,那玩意叫跳樓機。(她想著生命所佔的空間比死亡多了多少,在姿勢與行動中,在呼吸中,包含了多少龐大的幻覺。)張國榮,四月一日。你很想大喊:我們還能有多少個四月一日,多少個張國榮。(你曾經想過要寫一篇小說,開頭就是張國榮。)

  「他死了。
  牙刷放在洗手台,看一眼鏡中的自己。(那時他有想到之後的報導嗎?)或急或緩走出廁所,也許床上有另一個人也可能只有自己。(他有思索過嗎?他有演練過嗎?手腕有幾道疤痕?)倒在床上,或整理一下床舖,可能坐在椅子上,抽一根煙,之後再跑進廁所病態地刷牙。(他牙齒會流血嗎?如同幾小時之後的肉身?)
  --你到酒店大門等我一下。(是這樣說嗎?)
  之後。(他有想過他嗎?或者她?一切與他有關,愛或被愛的對方。還是聲音過於巨大再也無法回憶?)
  四月一日。
  沒人觀看的死亡多麼可怖。(如同風沙吹過一片草原而鳥巢不剩下什麼。)」

  (你重重地坐下來。)你往前走去,靠在溪旁的杆上。(你又點了一根煙。你一直都只抽黑莓口味的卷煙。)你知道蝴蝶只為你張開了一方的翅膀。(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


  不論在台北還是香港,或者更多城市:如加薩、如達佛。你都相信必然會有幾個這樣的時刻:午後溫暖和曦,細葉張著承托極薄的日光,有的承托不住就垂下來,落在藍綠色的湖面,由它接著這道金色的網,不論坐於高樓下望或在磚石路上行走,都感受到這網如情人間第一次試探的吻,很輕。讓你不禁相信,這城市依然怡人可居,而原本以為不會到來的黎明,其實已翩然而至。(原該如是,太平盛世,個人經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外是幻滅。)
  當捷運列在半空而未遁入地底,在士林劍潭然後圓山,輕快穿過城市腹地時,你如此想著。(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隨即,窗外一暗。


  你──非你。並非正在閱讀的你,而是這斷裂破碎文字的你。我非寫者,你乃創造。(誰?)(生活是一圈光暈。維吉尼亞說。它不可名狀,難以界說,但我們總得如實傳達。因為這是我們的任務。)
  我們總該為了傳達什麼而寫。但誰願意聽見。(如果沉溺,張開畫布畫下一幅幅自己肚臍的畫。)(拒絕,除了維持拒絕的姿勢,還能做些什麼。)
  一切靜蘊無聲。而光。


  有光。(列車穿過地底轟隆轟隆。)

  如果終局是在精神病院,也許這裡就是。(你叫他拿一張紙給你。)眾人面目和善,有禮如同馴養的兔子。(你拿著筆,寫。)那袍,你每次都帶著恐懼。(你怕。)你怕矮人一截。你總怕自己錢不夠多,樣貌不夠帥氣或可愛,情緒不夠友善和藹,穿著不夠時尚,而談吐會否畏畏縮縮。(你的髮型師站到你身後,你仍在寫。)於是,你穿袍/被服侍時,總在恐懼。所以每次都穿得很失敗。像個鄉巴佬。(但紙上只有極草的幾個字,而你根本不知道要寫什麼。)左手。右手。垂下。轉身。害羞。服侍你的助理跟著害羞。打結。(虛偽。)
  洗髮時你總不知道該閉目或張眼,正如你總害怕自己不小心張開嘴巴露出牙齒,或皮膚太糟:毛孔太大而暗瘡太明顯。水聲彷彿跟情慾有關。他手輕撫你的髮絲,按摩你的頭皮。也很情慾。他聲音溫馴、而站立的位置,於是一切都很情慾。(只要你想,什麼都可以情慾。)你聽從他的話,跟著他走路。你想拉著他的衣袖,像個小孩,或精神病人。
  他站到你身後。聲音沉穩。(咬筆。)把手放在你肩膀。以指根從髮根開始順上來。(你一陣顫慄。)然後開始聊著做作的話題。(你想寫,但你不知從何寫起。)他沒問什麼,但都依你意見剪著。(你把筆與紙放下。又拿起來。)你想,你剛換了個髮型師。你想,如果一切都是買賣關係,就好了。(你寫:買賣關係。)這並非墮落,也不複雜。因為很簡單。(但一切都有所牽扯。)(也因此,如果每段關係要結束就能結束,輕如薄煙,那多好。)他剪好了,而你想:這一切庸俗而造作。就像我說:絕望。(你彷彿想起了什麼,但你又忘了。)


  她說,去夜店就像一場無聊卻不好意思說停的網路性愛。看不見,摸久就累。冗長沒有快感。倒不如乾脆一點,直接上床來個真實的愛撫。(誰說的?)你男友他今天上班。你有跟他說,你要跟同志社的人一起來。但你總有罪惡感。罪惡。背德。性之罪。類似性的罪。誘惑。風情在眉角繚繞。即使你拒絕。(但你享受。)你仍然想像罪,出生以前,死亡之後,即使血液乾涸,十架依舊立於肩上,蛇依舊吻著你齒(碎成兩半的斷齒,混著血和肉,而魂散)。所以你一直煙與酒。別人問要不要跳舞。你也只坐著。坐著。
  坐著,你想起他。如果你能愛。如果你能克制自己不愛。無愛無性無慾無望。不,你從未愛上別的誰。你只是無能為力。(光太光,熱太熱,難堪的無論她怎樣轉臉,她還是非常難堪。)無所謂愛,也無所謂不愛。由於在一起了,就繼續在一起。不是忍受,只是那塊細嫩的肉仍在跳,撲通撲通撲通靜不下來。像是練習,深呼吸,覺得難過就把氣吐慢一點,再慢一點,就好了。反正,兩個人在一起就這樣。(《戲》)無所謂死去活來,看到這些故事連笑你都不想笑,就拿去資源回收。(在這難以安身的年代,豈敢奢言愛。)你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只有他才能承擔你。你曾崩潰,你無法控制自己,只有他才能承受。(當身旁誰狀況如此煩擾不堪,你想如果你是他,你必然連再見也不說就轉身離開。)你說,要走了,不勝酒力,想回家。他們說,才來沒幾個小時。(彷彿一整夜那麼漫長。誰曾說過,夜還長得很呢?)你抽著煙離開。(你彷彿想起了什麼。)


  水微溫。你裸身,把肥皂滑過全身。脖子、手臂、手腕、腋下、胸膛、兩肋、肚腹、臍邊、胯下、大腿、腳窩、小腿。然後搓弄全身。落在陰莖。它沒有勃起你沒有性慾。但你仍然把手圈起來,上下遊移。很靜,只有水聲。連水聲都沒有,感受。感受卻一片清明。於是想像。微醺的燈,溫水打在你身上,像吻或咬。有人,有胸肌,有腹肌,有陰莖,有熱度,有肛門,有唇,有千千朵蓮盛放,香氣漫於水面。你射出一團白濁,精液溶入流波,歸往排水孔,與尿液糞便共生。(生不過如此。)
  一切不過如此。你站立但虛弱。(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你想哭。快感如此薄弱,甚至稱不上快感。但你仍然罪惡。你罪惡無法待人以善,背棄你男友的渴望:你能做愛而你不想,該爭取與發聲時你沉默,你無法回應別人的信賴。你只想逃。(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口鼻舌身意。)你無法愛人,即使他如此愛你。不,你愛他,真的。你愛。你也愛現在的生活,愛你的身體。你有夢想,你有錢,你有迷戀的偶像有迷人的臉蛋,你有朋友,你有愛你的愛人,你有依賴你的人也有人可以讓你依賴,但你無法流淚。(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你扶起自己。你以為自己哭了但不過是洗澡的熱水。


  陽台上,你把煙蒂往下一丟。(紅光緩緩垂落。)
  然後,你(克勞麗莎.戴洛維會死,這點她很確定,)縱(維吉尼亞想著;克勞麗莎會相信一個飛黃騰達的未來展現在她面前,不過最後/是的,她會醒悟過來,她會在中年過世,她會自殺,或許,為了一些瑣事)身(她想,克莎麗莎根本不是死神的新娘。克勞麗莎是那個新娘所躺的床鋪)一(克勞麗莎不會死,不會自我了斷。她怎麼能忍心拋棄這一切?)躍(克勞麗莎會喪失至友,孤苦伶仃,但她不會死。另一個人,將是喪命的人)。(一個青年自殺了。)

  (一個青年自殺了這一回據說那青年是跳樓自盡的:猛地摔到底下只覺地面飛騰向他衝擊牆上密布的生鏽的尖釘刺穿他遍體鱗傷他躺在地上頭腦發出重濁的聲音:砰砰砰終於在一團漆黑中窒息了。)

  你聽,嬰兒在哭,像貓。


  「然後,你開門了。」


  「你曾經以為,到最後只有煙陪你。
  「不是曾經,現在也是。
  「你曾經以為,那只是一段插曲。
  「那真只是一段插曲。
  「安靜是必需的。
  「如果不能自己一人。


  「我想去流浪。
  「直到我懂得呼吸。
  「那麼,你開門吧。
  「讓我當鳥。
  「但不能抽煙了吧。
  「卻比較可以享受在河邊一個人的時刻。
  「你一向也可以啊。
  「但不懂飛翔。
  「你要選擇什麼?


  「開門吧。


  但旅鼠投海不過是謠言,美麗的謊言。
  人也許如是。


  然後,他打開門。靜靜抽了根煙,就變成鳥,飛走。


2009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