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12

〈卡拉班〉.黃碧雲

卡拉班

  如果有卡拉班,他會說什麼?「我冇文化我又唔識英文。」他會做甚麼職業?很可能是的士司機、地盤工人,小販、警衛、飲食業工人譬如洗碗清潔。他很有可能是個民族主義者,支持保衛釣魚台,誓要奪回國寶,矢言中國人要抖起來,不可以再給外族欺侮。他會不會反對西藏獨立,因此會衝口而出:「司機坐墊是司機位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或「不要拿走我的塑膠手套。塑膠手套不容分裂」。如果卡拉班是個女子又年紀大的話。她可能是個丫麻--amah,奇怪amah讀丫麻為甚麼不是阿媽。amah此語是否原來是中文,翻成英語,我們現在將英語再翻成中國語。現今的女卡拉班可能是個菲律賓女子,情況又更加複雜了,殖民衍生,殖民裡再殖民,應了卡拉班所說:I had peopled else/this isle with Calibans。
  英國導演彼得.格納威曾經拍過一個莎士比亞《暴風雨》的版本,電影中卡拉班由跳現代舞的米克.卡拉克來演。舞蹈與語言本質上是互相排斥的。舞蹈是抽象的,那些模仿現實的舞蹈是默劇,對我來說是雜技體操不是‵舞蹈;語言有所指所以我掌握的語言是小說語言而不是詩--無論有多艱澀晦暗小說語言還是直指現實世界。彼得.格威納版本的《暴風雨》卡拉班被語言拒絕、被「現實世界」也就是殖民者的世界拒絕,又或者,他拒絕語言、拒絕殖民者的現實世界的表現是:他舞。
  《暴風雨》中魔術師布斯布盧沉船來到「美麗新世界」,島上有個原住民--如果在澳洲就是澳洲原住民,台灣也有少數民族原住民--這個原住民就是卡拉班。島是他的:
This island's mine, by Sycorax my mother,
Which thou tak'st from me. When thou cam'st first,
Thou strok'st me, and made much of me;
  魔術師的女兒瑪蓮黛,殖民之白女,見到卡拉班就驚呼:
Abhorred slave,
Which any print of goodness wilt not take,
Being capable of all ill! I pitied thee
Took pains to make thee speak, taught thee each hour
One thing or other.....
  就如後殖民論述最早期的論述者Franz Foanon所受到的:白種小孩見到他,驚呼:黑鬼!一個黑鬼!我很怕!
  魔術師和女兒是白種的、歐洲的,所以是文明的、有教化的,而卡拉班居於島上,是個「可厭可怕的奴隸」、「可行各種惡的……(野蠻人)」、「我要教你說話,每時每刻」。  卡拉班見到白女及魔術師,立即貼貼服服:
I must obey:his art is of such power
  後來卡拉班見到白人醉酒佬,一樣伏在地上跪拜,以為神:
That's a brave god, and bears celestial liquor:
I will kneel to him.
  卡拉班這個「四腳妖怪」,又醜又蠢又甘於做奴隸,從他的主人魔術師及女兒學到語言:文明的語言,白人的語言:
You taught me language; and my profit on't
Is, I know how to curse.
  卡拉班之所以是「妖怪」、「奴隸」,因為他土生土長,因為他被征服而且他沒有文明語言。如果我們有卡拉班,他就是一個不懂英語,因此只可以在殖民社會當勞工的「基層」。他給人家告了,或他給人騙了錢要上法庭,他拿著厚厚的法律文件,沒錢請那些懂英語的律師,雖然說法律用中文,文件和案例都是英語的,他就十分勤勞地將一個一個的英文字查字典譯成中文,並且以為這樣就足以上庭應付那些極為精確細微的普通法法律程序。他那一疊寫滿細細的中文字解釋的法律文件就是卡拉班的控訴:靜默的、沒有覺識的控訴。他沒有語言:他連控訴的語言都沒有。他甚至會說主人說的話:「唔識英文」就是等於「冇文化」。
  「美麗新世界」有另一個小精靈,他聰明卓越如水仙子,叫做愛理奧,魔術師說他是個「優雅的精靈」。但無論他有多聰明多優雅,他叫魔術師作「主人」;他唱歌他隱影他又會飛,他還是魔術師的奴隸,直到魔術師說:thou shalt be free。
  如果卡拉班是我們的工友、師傅、哥哥仔、丫麻、師奶(現又稱靚姐);那些「殖民地教育的既得利益者」也就是醫生律師及其他專業人士、議員、大學教職員、行政總裁、政府高層官員,那些懂得魔術師語言的、其實就不過是一個愛理奧。無論你多聰明多優雅英語講寫得多麼好、又會跳舞又會焗蛋糕不遲到又會禮貌周周的罵人,愛理奧也不過是一個奴隸仙子。而且(如果在中國就會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新主人來到魔術島,愛理奧們也開始靠卡拉班邊站了。對於新主人來說,舊殖民主子管治下的愛理奧不過是新卡拉型,都是要受統治的、受愛國教育的雜種野蠻人。
  愛理奧最後都得著他的自由:thou shalt be free。他離開了魔術島吧。卡拉班可能還留在島上,懺悔他拜醉酒佬為神,又企圖叛逆魔術師的「惡行」。這一場殖民戰爭,到底誰獲得最後勝利呢?愛理奧離開了,卡拉班留下,他的報復會是不動聲色的:I had peopled else/this isle with Calibans;像昆蟲一樣繁殖了很多很多很賤很賤又殺他不死的卡拉型。向殖民者報復的最毒辣方法是繁殖:將所有在島上的都變成小卡拉型。小卡拉型將新殖民者和那些殘餘的愛理奧都擠出去。這樣讀《暴風雨》實在太有趣味、也太殘酷了。
  這樣讀《暴風雨」的人是後殖民論述者Cayatri Spivak。我做了一點詮釋。我想說:可不可以不是卡拉班又不是愛理奧?可不可以反抗我們的存在?可不可以,不報復又不被強權侵入?離開是不是反抗?最後是否不得不離開?And let your indulgence set me free。


/黃碧雲.《後殖民誌》.〈卡拉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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